作者:李颖生( Helen Li )
访谈背景
Jenny Russel担任默克家族基金会(Merck Family Fund)的执行长,已经16年了。2014年3月下旬到4月初,Jenny随同美国环境保护资助者协会(Environmental Grantmakers Association,以下称EGA)代表团,对中国进行了为期2周的访问,其间广泛拜会了中国公益慈善和环保界的机构、专家和慈善家。这次访谈的主要目的,是借Jenny的视角,分享她对这次中国之行的感受,以及多年慈善业的体悟。
默克家族基金会
默克家族基金会(以下称默克基金会)在1954年由时任默克药业(Merck & Co.)总裁乔治·默克创立,出于2个目的,一是与社会分享多年来积累的财富,二是借由基金会的工作,让家庭更紧密。 默克基金会的主要工作在环保领域。在美国,很多家族基金会,随着时间推移和家族变迁,基金会兴趣和治理结构都会逐渐分化,而默克基金会的独特之处有2点,一是基金会核心兴趣始终围绕环保事业,虽然表现形式有了很大差别,过去主要是保护土地、森林、环保教育,而现在越来越多是清洁能源、碳排放、气候变化这些问题;二是理事会始终是家族成员参与和把握。目前理事会10名成员,3位是家族第三代,7位是家族第四代(皆为35岁以下)。理事会主席Nat Chamberlin现年34岁,最年轻的理事仅有21岁。
中国之行
“EGA组织的这次访问,非常国际化,除了美国之外,还有来自澳大利亚、瑞士、英国的成员,其中4个基金会在中国有资助项目。EGA在组织准备上做得非常棒。行前5个月开始,就开始为我们准备了丰富的阅读材料,网络视频学习,与中国同行视频对话等。在中国,我们访问了各类不同的机构,如中国发展简报、SEE阿拉善基金会、自然资源保护协会等。每天都有不同的参观访问和会见,有时候一天有3、4个会议,实在是忙,忙,忙。”
“我已经去过中国4次。最深的感受?空气质量真的太差了,尤其是北京。我们天天盯着手机上的空气质量监测应用,在北京,PM2.5指数几乎每天都在300以上,有时候甚至在400以上。据说也正因为如此,加强了政府解决环境问题的决心。再一个感受就是中国的规模之大,建设无处不在。所到之处,总是听到“最大的、最高的、最长的、最多的”。我们去上海附近的洋山深水港参观,东海大桥据说是最长的跨海大桥。装卸码头长达10公里,望不到尽头,说是有200万个集装箱。这些集装箱,很多会顺江而上,运往内陆,而不是出口。我忍不住想这些集装箱里有多少货物啊,需要的,不需要的。这个世界真是越来越走向庞大的消费了。” [1]
“我们在中国,感觉环保机构、尤其是NGO的工作,非常小心谨慎,不时听到他们说需要判断哪些是敏感工作、哪些不是,政策倡导不多见,即使有,也是在监管之下。很多机构都需要考虑如何在政府限定的范围内与政府和谐相处,他们的工作通常不会去挑战政府,因此大多集中在较为传统的领域:护林、垃圾回收、环保教育等等。同时,这次行程中听得最多的另一点是NGO能力很弱,缺乏公信力。很多机构主要是创始人驱动,发展方向和状况受创始人影响很大。这些情况和美国有很大的不同。美国非营利机构更为独立,他们对于政府没有畏惧感。另外,美国很多环保机构已经存在了几十年甚至上百年,所以无论是在环保领域还是组织工作上,都已经积累了很多机构化的知识和专业技能。中国发展非常快,新机构不断涌现,新慈善家不断投入,也有越来越多的国际合作,因此,逐渐形成专业化的机构运作,只是时间的问题,我相信这个过程不会太久。“
“此行也有不少困惑。我们听到不少政策、法规的变化,可是常常不清楚这些政策究竟是国家、部委还是地方层面,譬如降低温室气体排放的目标,不同地方似乎有不同的目标;尤其不知道这些法规如何监测、如何执行,对于违规行为如何惩罚制裁。有时候,我们听到的信息,似乎是矛盾的,我们听说如何下决心推动可持续的经济发展,而实际行动似乎是背道而驰的。譬如一方面说经济发展如何迅速,新建了多少个煤矿,另一方面又说如何重视环保,关掉了多少个工厂。”
在谈及环保问题的复杂性时,我提到“环保问题都很难产生立竿见影的结果,这也让环保机构的工作更为困难”。Jenny正色道,“这个我不同意。如果环保机构能够影响政策,那么立竿见影的效果完全可能的。譬如纽约的出租车行业,最初也是环保机构去游说市长,说明大量燃油出租车所造成的空气污染,不但危害市民健康,而且会增加医疗成本、损害害商业环境、提高商业成本,后来纽约市长颁布法令,要求出租车公司必须置换一定数量的电动车。另一个例子是纽约的绿色建筑标准,未来建筑都需要实现零能耗。很多环保组织不单是寻求倡导,影响政策,而且会就违法行为,起诉政府机构及企业,这样也会引起公众注意。”
默克基金会的影响力投资
“影响力投资有多种形式。我们主要是以证券投资的方式参与。我们目前有6000万美元用于投资。首先是明确哪些领域不能投。我们的投资禁区是:烟草、赌博、与战争相关的制造业,如武器等,最近新增加了矿物燃料这个禁区。接下来是明确哪些领域优先投。对于我们而言,首先是清洁能源领域,譬如太阳能、风能企业,包括使用清洁能源的企业,如特斯拉汽车;还有环保保护型和环境友好型企业,如绿山咖啡、Ben & Jerry、Panagonia、Timberland这些企业。
我们之所以进入影响力投资,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近年来,大家越来越意识到,对于一个基金会而言,资助款只是小部分,而投资款是大头。如果一方面在资助癌症研究治疗,另一方面又投资烟草公司,这是没有道理的。越来越多的基金会开始问,95%的钱在做什么? [2] 这里有个迷思,很多人认为,如果限定了投资范围,就很难赚钱。其实不然,我们的投资组合很多元,回报也很丰厚。支持那些对社会和环境有益的企业,和资助环保企业是一样重要的。你总不能一边投资矿物燃料公司,一边资助环保机构跟他们斗吧?不是该像我们在中国学到的那样,要和谐嘛。让自己的投资和资助也和谐起来。
在影响力投资上,不是所有决策都能做到简单干脆。很多矿物燃料企业都是跨行业运营,并不局限在矿物燃料一个行业,而且产品的上下游关系也很难明确截断。假如你投资一个轮胎公司,而这个公司的轮胎又被用在采矿机上,那这样的投资是好还是坏?分界线应该画在哪儿?350.org网站 [3]上有个清单,列出了最糟糕的200多家企业,至少避开这些企业没有错。现在有个说法叫“搁浅资产”(Stranded Assets),由于气候政策的约束,很多矿物燃料公司的资产质量受到了很大的限制,无论在经济潜力和社会影响上都存在着很大的风险。所以,即使从经济的角度看,避免这些公司也是明智的。
对于刚接触影响力投资的基金会而言,不必着急,一步步来。不用一下子就把当前的投资清算干净。即使在现有的投资企业里,你也有很多事情可以做,譬如用好股东表决权,在很多事情上,你都可以发声,从高管薪酬到可持续发展报告,作为股东,你最重要的是要先明确自己的立场,应该支持什么,不应该支持什么。然后可以致力于推动改变,促进积极影响。仔细选择你的投资顾问,挑选那些与你价值观一致的财务顾问。现在很多投资顾问自己都不相信影响力投资可以获得可观的经济回报。”
默克基金会的回顾和经验
“我在默克基金会已经16年了,我经手的资助项目也不下1000个了。很多项目,每每想起来,总是觉得满心温暖,知道自己的微薄努力真的发挥了一些价值。说到在基金会的工作,我感到最骄傲的是我们曾经在正确的时间,在一些有价值有潜力的项目上,给过一些正确的支持。
譬如说纽约的高线公园,[4]默克是这个机构的第2个或者第3个资助者。当时这个概念才刚刚提出,项目非常复杂,涉及很多机构,触及很多法规。这个机构找到我们,我们觉得他们所提出的问题非常到位,对于未来发展也有清晰愿景,于是我们给予了他们为期3年的资助。后来他们找到了大笔的投资,开始起飞。这就是相信的力量。
另一个例子是我们的“青少年组织“项目。那是10几年前了,我们为十几岁的创变者提供支持,帮助他们理解社会体系,动员社区力量,学习宣传营销。来自Dorchester(波士顿的一个社区)一个团队非常关注青少年吸烟问题,他们希望社区里的商家撤下面向青少年的烟草广告。他们的确取得了一些成功,其中一个商家就是CVS(美国连锁便利店)。去年,CVS决定在全国所有商店中停止销售香烟,而这个决定的起源就是15年前我们给Dorchester的一个小团队的一些小支持。这些支持,好像火种,只要你相信,美好的结果就可以燎原。这样的例子,真是不胜枚举。
我们所学到的另一个经验就是去影响,而不是强加,顺势而为。我们曾经资助美国自然资源保护协会在体育场馆推行废纸回收,后来这个项目超越了纸品范畴,推广到食品、交通、场馆电力、宣传沟通等各个方面,目前美国的各大体育场馆都有了自己的环保标准,甚至纳斯卡赛车也推行生物燃料。有一个数据,30%的美国人搞不懂科学,可是75%的美国人都热衷于体育运动。既然如此,要想影响他们,那就得到体育赛事上去。同时,很多体育场馆也意识到,这些环保举措,无论是废物回收,还是太阳能运用,除了提升公共形象,而且能够为他们节省运营费用,何乐不为?关键是要选择合适的机构和切入点,弄明白人家凭什么要接受你的信息,确保各自的利益能够得到满足。同时,营销推广和执行都很重要。
在中国,有很多企业家投入新慈善,这是非常令人兴奋的。企业家之所以能成功,因为他们聪明、有抱负、肯吃苦。可是,企业家在商业上的成功,未必能保证他们在慈善上就一定能成功。在慈善事业上,倾听比行动更重要。自己认为对的未必正确,我们需要倾听社区,让人们告诉我们他们需要什么。”
成长为基金会领导人的学习和经历
“我一直就在环保领域里工作。保护环境一直是我成长和价值观的一部分,而我一直热衷于各种户外运动,和自然非常亲近。毕业后从事过环保教育的工作,也在非营利机构从事过募款工作。由于自己的募款经历,我深知非营利机构所需要的并不只是钱款,所以后来转向资助工作时,也会尽一切努力帮助非营利机构获取更多的支持和资源,为他们鼓劲。开支票给资助,其实只是我工作的很小的一部分。
关于我自己的成长,Affinity Group对我影响很大。[5] 默克基金会有参与一些。我个人参与组建过一些群组,也运营管理过一些群组,目前也担任一些群组的理事,譬如Environmental Grantmakers Association(环境保护资助者协会), Consultative Group on Biological Diversity(生物多样性协商小组), The Funders Network for Smart Growth and Livable Communities(智慧发展和宜居社区资助人网络)等。这些工作,让我有机会在自身机构之外,从慈善行业的角度去考虑如何能够更有效地运用我们的慈善资源。通过这些群组,我也得以和很多机构以外的同行一起共事。
我的另一个体会就是,学习和成长是一个过程,好像中国人说的“摸着石头过河”。学习谦卑。信任他人。慈善是一个非常有力量的行业,学习善用金钱的力量很重要。默克基金会在选择存款银行时,考量标准之一是看银行对所在社区的支持力度有多大。有的银行经理不理解,说不就是存款取款吗,干嘛考虑这么多?我们的回答是,银行完全可以发挥更大的作用,如果你们肯全心支持社区,我们才会全心支持你们。此外,慈善行业也是少有的能够承担风险的一个行业。要敢于冒险,敢于出错。没有任何一个其它行业能有这样的特权。”
推荐资源
对于基金会的同行,推荐Council On Foundations的一个资料:Small Can Be Effective。基金会资金规模有多大并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你所资助的款项,究竟起到了什么作用。事实上,即使很小一笔资助款,也可能产生很深远的影响。同时,基金会所能发挥的很多作用,甚至不需要金钱来实现。千万不要让资助金额的大小束缚了对影响力的追求。
也推荐一本环保相关的书籍,The Story of Stuff,主要讲述过度消费对环境、经济、社会的影响。这本书的作者是Annie Leonard。她的项目也是我们早期资助对象之一。她最近刚刚被选为绿色和平组织美国负责人。这也让我们觉得挺骄傲的。
关于家族慈善方面,推荐一个网站Resource Generation,主要是面向家族财富的继承人,应该如何看待财富,如何运用这些财富。
注(by Helen Li )
[1] 我曾经去过洋山港多次,从来没有把大规模的货物吞吐和庞大的消费联系在一起。后来Jenny推荐Story of Stuff这本书,翻过之后才意识到,她的潜台词或许是,以中国这样大的规模,即使每个人、每个机构,在环境和消费上,做一些小小的改变,对于这个世界也该有很大的积极作用了。
[2] 美国规定基金会每年支出金额不低于资产的5%,一般基金会都会把支出以外的资产用于投资。因此有了5% vs 95%一说。
[3] 350.org是一个国际环保组织,旨在发动全球公民参与降低碳排放的运动,促使二氧化碳浓度最高值从目前的385 ppm降低到至多350 ppm。
[4] 高线公园(High Line Park)是纽约新地标之一,由一个非营利机构发起,联合政府、企业多方力量,把铁路经过的破败地区,改造成为了商业、艺术、娱乐并举的新空间。
[5] Affinity Group是有共同特征、兴趣或目标的个人或机构自发组建的社团或组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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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elen L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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